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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昼的身影在京城盘根错节的暗影里疾掠,像一道撕裂夜空的墨痕。他身后,那三十道沉默的黑影紧随,如同他意志的延伸,踏过残破屋脊的瓦片、滑下陡峭的巷墙、融入无人后街的死角,动作迅捷如鬼魅,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巡城卫兵们懒散的灯笼光晕和漫不经心的呵欠声,远远地被他们抛在身后,如同隔着一个世界。他们的目标,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城西那座匍匐的巨兽轮廓。
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厚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星辉。整个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死死按入一口巨大的黑锅底部,沉闷、窒息。唯有城西武库,在无边的死寂里顽固地凸显出来。它那高逾三丈的青石围墙,在深沉的夜色里泛着铁青的冷光,如同巨兽冰冷坚硬的脊梁骨,沉默地宣告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墙头上,间隔耸立的角楼如同巨兽背脊上嶙峋的骨刺,刺向黑暗的天穹,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角楼内,甲士巡弋的身影在垛口间若隐若现,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遍遍扫视着围墙外那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空旷地带,以及更远处影影绰绰的黑暗街巷。那两扇巨大的、包裹着厚铁皮的库门紧紧闭合,门环是两只狰狞咆哮的狴犴兽首,在角楼透下的微弱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无声地传递着凶煞之气。大门两侧,八名顶盔贯甲的彪悍卫兵如同铁水浇铸的塑像,长戟拄地,身形挺直,锐利的眼神如同鹰隼,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空气里,铁锈的腥气、桐油的刺鼻味道,与一种绷紧到极限、一触即发的肃杀寒意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与围墙外的森冷死寂截然相反,武库深处,靠近西侧围墙的一座坚固的值守房里,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室内陈设简单而冷硬,唯有角落一张巨大的榆木桌案上,格格不入地放着一套釉色温润、形制精巧的上品青瓷茶具。桌案后,坐着武库守将韩冲。他并未翻阅兵书卷宗,而是慢条斯理地拎起一只小巧的紫砂壶,手腕平稳得如同磐石,滚烫的茶汤划出一道清亮的水线,精准地注入面前的薄胎瓷杯中,袅袅热气升腾起来。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汤面上的碧绿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得如同谈论窗外的夜色:“刘家那点事,还没完?人都死绝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下首垂手侍立着一个精瘦的副官,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谄媚笑意,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将军说的是!刘家已是昨日黄花,坟头草都该长出来了。如今这京城,是太师的天,是将军您的地盘!谁敢在您眼皮底下造次?”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邀功似的谨慎,“不过……属下刚收到内城兄弟的线报,说一个时辰前,有个形迹可疑的老头子,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瞧着那身形步态……倒像是前些年被太师亲自下令贬黜出京、永不录用的那个老东西,张甫同,偷偷摸摸溜进了将军府后巷那片杂院……”
韩冲吹拂茶沫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杯沿凑到唇边,温热的茶汤入口,舌尖却尝不出丝毫滋味。他眼皮终于撩起一丝缝隙,寒光如冷电般扫过副官的脸:“张甫同?”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层下骤然绷紧的弦,“那个只会掉书袋、满口之乎者也的酸腐老儒?他还没死在哪个穷乡僻壤的茅草屋里?”
“千真万确!身形枯槁,衣衫褴褛,但那躲闪的眼神,弓腰缩背的样子,错不了!就是那老东西!”副官腰弯得更低,语气斩钉截铁,“溜进后巷那片破败的杂院后就不见了踪影,兄弟们盯得紧,绝没让他靠近将军府正门半步!想是走投无路,想寻个角落烂死罢了。”
韩冲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将杯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驱不散心头莫名掠过的一丝阴翳。张甫同……这个名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带着陈腐的酸气和早已被遗忘的麻烦气息。他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一个苟延残喘、毫无威胁的废人罢了。加派两个暗哨,盯死那片杂院,看看这老狗临死前想搞什么名堂。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属下这就去办!”副官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领命,倒退着快步走出房门。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室内刺眼的灯光和室外浓稠的黑暗隔绝开来。
韩冲独自留在灯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砂壶身。壶壁细腻的颗粒感从指腹传来,却无法抚平心底那丝被扰动的不安。他重新拿起壶,为自己续上一杯。滚水注入,茶叶在杯底舒卷沉浮。他凝视着杯中微漾的碧色,目光却似乎穿透了茶水,投向更深的黑暗。刘家……张甫同……这些早该被彻底碾碎、扫入时光尘埃的名字,为何偏偏在今夜,像幽灵一样重新浮现?难道真有什么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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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第二杯茶,凑到唇边,试图用那熟悉的微涩香气压下这不合时宜的烦躁。窗外,只有武库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一丝。这过分的安静,反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与此同时,在韩冲将军府邸后方那片低矮、破败、散发着陈年霉味和污物气息的杂院深处,一道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最善于潜伏的老鼠,无声无息地滑过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他褴褛衣衫下嶙峋的骨架。正是张甫同。他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却异常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闪身钻进一扇几乎被倒塌的杂物完全遮蔽、毫不起眼的低矮木门。
门内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通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行。浓重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张甫同却熟稔异常,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潮湿的砖壁上摸索着,指尖掠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缝隙。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腐朽的机括被唤醒。紧接着,他脚下原本坚实的地面,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泥土腥气的风从洞底幽幽吹出。
没有丝毫犹豫,张甫同矮身钻了进去。石板在他身后迅速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通道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他细微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他扶着冰冷的砖壁,在绝对的黑暗中一步一步向下挪动,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终于踩到了平坦的地面。
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灯油气味。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焦虑的年轻声音从光亮处传来,如同绷紧的弓弦:“是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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