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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的鬼去!”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知道他该不该去第三次。他心里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饭,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埋头沉思,现在整个下午直到喝晚茶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沙发上面对墙壁,完全陷于无法摆脱的种种世俗的思索之中。他感到屈辱,因为他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没有领到养老金,也没有领到一次性补偿。诚然,他工作得不算勤快,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员,不论工作勤快与否,都是能领养老金的。当今社会的公道正体现在:官位、勋章、养老金,这些都不是按道德品质和工作才干,而是按职务发放的,不管工作得怎么样,为什么唯独他要成为例外呢?他现在是身无分文了。他都不好意思走过小铺,不好意思看一眼女老板一眼。他已经欠下三十二卢布的啤酒钱,也欠着小市民别洛娃的房租。达留什卡偷偷变卖旧衣服和旧书,向女房东撒谎,说医生很快会领到一大笔钱。
他也生自己的气,不该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积下的一千卢布。有这一千卢布现在能派多少用场!此外人家总来打扰他。霍博托夫自认为有责任不时来探访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胖的嘴脸、那种粗俗的故作宽容的口气,连他嘴里的“同事”,连他那双高统靴子,都让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了心厌意乱。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认为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责任,而且自以为能治得了他的病。他每一次来总带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丸。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也认为常来拜访自己的朋友、为他解闷是职责所在。他每次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总是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不自然地一阵哈哈大笑,一再说他今天气色很好,谢天谢地,情况正在好转,由此反而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朋友已病入膏肓了。他至今没有归还在华沙借的款子,所以总是羞愧难当,神情紧张,故意放声大笑,说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话和故事现在变得没完没了,这对安德烈?叶菲梅奇和他本人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
他一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照样面对墙躺在沙发上,咬紧牙关听他说话。本来他的内心就压着层层积怨,他感到随着朋友的每一次来访,积怨又加厚一层,似乎快堵到他的嗓子眼儿了。
为了摆脱这些浅薄的感情,他赶紧去想,不论他本人,还是霍博托夫,还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迟早都要死的,不会在这自然界留下一鳞半爪。如果设想百万年之后有个精灵在宇宙中飞过地球,那么它所看到的也只是黏土和光秃的峭壁。一切,不论是文化还是道德准则,都不复存在,连牛蒡都长不出一株。那么对小铺老板的羞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令人苦恼的友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然而这样的推论已经无济于事。他刚想象出百万年之后的地球,这时从光秃的峭壁后面便闪现出穿着高筒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甚至能听到他那愧疚的低语:“华沙的借款,亲爱的,我过几天就还……一定。”
十六
有一天午饭后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沙发上。恰好这时霍博托夫也拿着一瓶溴化钾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费劲儿地起身,坐好,两只手撑着沙发。
“今天,我亲爱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口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都成小伙子了,真的,成了小伙子!”
“是时候了,也该康复了,同事,”霍博托夫打着哈欠说,“这么拖拖拉拉下去您自己怕是也厌烦了吧。”
“会康复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快活地说,“我们还要活到一百岁呢!肯定的!”
“一百岁不好说,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霍博托夫安慰说,“没事,没事,同事,您可别泄气……您不该故布疑阵。”
“我们还要大显身手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放声大笑,还拍拍朋友的膝头,“我们要大显身手的。上帝保佑,明年夏天我们去高加索,骑着马儿跑遍全境――驾!驾!驾!等我们从高加索回来,等着瞧,说不定还要喝您的喜酒哩,”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调皮地挤挤眼睛,“我们让您成亲,亲爱的朋友,让您成亲……”
安德烈?叶菲梅奇忽地感到,积怨已堵到嗓子眼儿,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庸俗!”他说,立即起身,来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说得多庸俗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些、礼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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