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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给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生于舞鹤市东北部,那里是由日本海延伸出来的一个荒凉的海角。但是,那里不是我的老家,我的老家是位于舞鹤市东郊的志乐村。我的家人都殷切地希望父亲遁入空门,因此父亲遂他们所愿,在偏僻的海角的一个寺院里当了一名住持,并娶了当地一名女子,后来我就出生了。
寺院周围没有合适的学校,因此,不久之后,我就离开父母,借住到老家的叔叔家里,然后步行去那里的东舞鹤中学上学。
老家那边阳光充足,但是,每到11月和12月,就算是万里无云,一天也至少下四五次雨。我的情绪的多变,也许就是因此而起。
五月的傍晚,我从学校回来之后,经常在叔叔家二楼的书房里遥望对面的小山。翠绿的山腰映照在余晖中,宛如一扇竖立在原野中的金屏风。每当看到此情此景,我就禁不住想起金阁。
我经常在照片上或者教科书中看到现实中的金阁。但是,我想象的父亲给我讲述的金阁要比现实中的更加华丽。父亲肯定不会说出现实中的金阁多么金碧辉煌这样的话。但照父亲所言,人间最美的便是金阁。这时候,我凭借金阁二字和其音韵在心中描绘出的金阁,是独一无二的。
每次看到远处的水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时,我都怀疑那就是肉眼看不到的金阁的倒影。吉场岭作为福井县与京都府的分界点,正好就在正东方。太阳从中冉冉升起。它与现实中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向,但是,我却从清晨的山谷中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金阁。
就这样,我心中的金阁处处可见,但我却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它。这一点倒很像这片土地上的海洋。舞鹤港位于志乐村以西四公里多的地方,从这里无法看到海,因为海被山遮住了。但是,我一直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海的存在。有时候,风吹来了海的气息。要是海上刮大风,海鸥便纷纷逃窜,飞到这片田野中。
我的身体比较虚弱,在跑步和练单杠方面都不及他人,再加上天生结巴,所以我更加缩手缩脚。众所周知,我是寺院住持的孩子,一群顽童就装成一个结巴的和尚,结结巴巴地念经,以此来嘲讽我。当读故事读到一位结巴的侦探出现时,他们就要求我来读。
因为说话结巴,我封闭了自我。我很难流利地发出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就像打开我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大门的钥匙,只不过这把钥匙从未顺利打开过那扇门。普通人说话毫无障碍,可以轻易打开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那道大门,畅通无阻,但我就无法做到,我的这把钥匙彻底生锈了。
说话结巴的人发第一声时特别焦急。就像一只要从内部浓稠的粘鸟胶中挣脱出来的小鸟,竭尽全力挣脱出来,却发现为时已晚。很显然,我在使劲挣扎时,外面的现实世界好像也停下来要等我。但是,等待我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虽然我竭尽全力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但转瞬间又发生了变化,位置彻底改变……于是我想,只有这样的现实才是最适合我的,散发着酸腐味的现实,并且一直在我眼前。
这样的我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这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我很喜欢看描述历代暴君的书籍。如果我是个结巴又不爱说话的暴君,家人们要看我的脸色过活,肯定每天都会活在惴惴不安中。我根本不需要用明确且流利的语言来合理地展现我的残暴,我只需用一言半语,就能将我的残暴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说来,我总喜欢幻想如何惩罚那些平日里总是蔑视我的老师和同学。我还乐于把自己幻想成自己心中的国王,变成一名城府很深的大艺术家。虽然我看上去穷困潦倒,但是我的精神世界非常富有。我的自卑让我无法自拔,让我觉得是世界偷偷选中了我,这不也是情理中的吗?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某种未知的使命在等待着我去完成。
……我回忆起这样一段插话。
东舞鹤中学是一座宽敞明亮的新学校,被蜿蜒的群山环抱着,学校里有一个硕大的体育场。
五月的某一天,现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的一个老校友请假回到了母校。
他皮肤黝黑,高高的鼻梁从压低的制帽帽舌下露出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朝气,一副英勇的样子。他开始跟低年级的学弟们讲述纪律严格的生活。但是,他在说起这些本应是悲惨的生活时,用的却是仿佛在享受奢华生活的口吻。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他的自豪和稚嫩,他很清楚自己拿捏好的谦逊的分量。他的制服前面绘有蛇纹,他挺起的胸膛像极了乘风破浪的船首。
他走下体育场二三级的大谷石[1]石阶,然后坐在了石阶上。周围有四五个低年级同学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着故事。五月,斜坡上的花园里开满了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及虞美人等各种花。头顶上的朴树也绽放着朵朵白花。
不管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宛如纪念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至于我,则一个人坐在与他们相距两米远的体育场的长凳上。这代表着我的礼仪,代表着我对五彩缤纷的五月、充满自豪的制服以及爽朗笑声的一种礼仪。
再说这位年轻的英雄,他不在意仰慕他的那群人,反倒时常观察我的举动。他觉得,好像只有我看上去和他旗鼓相当,这种感觉伤害到了他的自豪感。他问大家我叫什么名字,接着对第一次见面的我喊道:
“喂,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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