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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上,我与金阁经历着的相同危难激励了我。我找到了美与我相连的媒介。我感觉在我与拒绝我、远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将我烧毁的大火,肯定也能烧毁金阁。我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想法中。在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里,金阁与我所在的世界统一了起来。金阁虽然坚固,但也和我脆弱且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着容易燃烧的木炭般的肉体。如此想来,我好像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心中,然后远走高飞,就像逃窜的盗贼一边吞下昂贵的宝石,一边躲藏起来一样。
回想这一年,我既没有念经,也没有读书,每天都是在修身、军训、武道训练,去工厂干活及担任强制疏散的助手这些事上来消磨时间。我爱幻想的毛病因为战争而越发严重,人生离我更加遥远了。于我们少年而言,战争仿佛就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慌乱的经历,好像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此时我想:京都迟早也会遭受空袭。我暗暗地想着,整个京都都将被火海包围。这个都城保守、陈旧,忘掉了很多神社佛阁重建于灰烬中的深刻记忆。我一想到应仁大乱如何使这个古都变得萧条,便感觉京都忘记因战火而产生的动荡太久了,所以又少了几分美感。
可能金阁明天就会遭遇火劫。那种空间形态将会消失吧……那时,那只待在屋顶的凤凰就会在烈火中重生展翅高飞吧?被困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轻起锚,随着水波,漂荡在湖海暗潮上、闪烁着微光……
等了好久,京都还没有遭受空袭。第二年3月9日,我们听说东京小工商业区那一片起火了,但是火灾距离京都很远,京都早晨的天空依然很清澈。
我等得很绝望。早春的天空亮如玻璃窗,看不到它的内部,不过我相信它的内部一定隐藏着烈火和毁灭。如前所述,我对别人几乎是漠不关心的。父亲的去世,母亲的贫穷,都没能左右我的内心。我只想象着一种庞大的压榨机一般的东西,在特定条件下将那些灾难、悲惨的结局、惨无人道的悲剧、人、物质、丑陋和美好的东西全都压碎。早春的天空异常灿烂,人们常常感觉是大地覆盖了一层巨斧的寒光。我只不过等待着它的降落,很快地降落。
时至今日,我依旧感觉有些事情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本黑暗的思想并未俘虏我。我所在乎的、令我感到困惑的应该只有关于美的问题。而且,我并不觉得战争影响到了我,让我心怀黑暗的思想。要是人太过在乎美的问题,便会不知不觉与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相遇。人可能天生就是如此。
我回忆起战争快结束时发生在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一件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我一个人目睹了这件事,鹤川也在我身边。
那天,正好赶上停电,我与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从未拜访过南禅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马路,从架有索道的大桥走了过去。
五月晴朗的一天。索道早已被废弃,牵引的轨道全都生锈了,几乎埋没于杂草丛中。草丛中十字形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飘摇,索道隆起的前端积满了污水,污水映照着这边岸上叶樱[11]落下的影子。
我们站在小桥上,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水面。回忆起战争时期发生的各种事情,如此短暂且无聊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百无聊赖、若有所失的短暂时间,如同偶然间从云隙中露出来的蓝天无处不在。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时间,竟清晰地保留在了快乐的回忆中。
“真好!”我并无所指地笑着说道。
“嗯。”鹤川也看着我笑了。
我们俩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我们的。
满是碎石的宽阔的路一直延伸着,道路一旁是一条清澈的水沟,美丽的水草随水流漂荡着。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著名的山门前面。
寺里空无一人。一片片嫩绿丛点缀着众多墓塔的瓦脊,仿佛一本倒扣的银色的巨书,非常漂亮。这一刹那,所谓的战争又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只是让人感觉像是只存在于人们自己潜意识里的奇怪的精神性事件。
听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12]脚踩着楼上的栏杆,欣赏满眼鲜花的地方,可能就是山门这里吧。虽然已是叶樱时节,我们仍旧像孩童一样,打算模仿五右卫门的姿势,眺望一番这样的风景。我们买了比较便宜的门票,登上了木色已经彻底发黑的陡峭的阶梯。到了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我刚想嘲笑他,自己也碰到了。两人转过弯,登上台阶便抵达了楼顶。
从地窖似的狭窄的台阶上来,眼前顿时宽阔了,心情顿时放松了,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尽情观赏着叶樱和松树、对面星罗棋布的平安神宫内高耸茂盛的森林、京都市街尽头模糊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箕里、金毘罗等群山,满目都是美景。然后我们像寺院弟子一样,脱掉鞋和袜子,毕恭毕敬地走进庙堂。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铺席宽,中间摆着释迦像,十六罗汉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是五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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