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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哪一个都会立即中断。即使你勉强维持,它仍旧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火车飞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只要火车停下来,乘客便肯定会走出车厢。飞驰中断,休息也将会中断。虽然死亡是最终的休息,不过也不知道会延续到何时。”
“希望您能看透我,”我终于脱口而出,“我不像您想象中的那般,希望您能够看透我的本心。”
禅海和尚一边喝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那沉默如同鹿苑寺那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瓦房顶一般,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让我瑟瑟发抖。禅海和尚突然发出极其爽朗的笑声。
“无须看透,你已经把一切都挂在脸上了。”和尚说道。
我感觉自己被彻头彻尾地理解了。我第一次感觉到空白。行动的勇气犹如渗入空白的水,清冽地喷涌而出。
晚上九点,老师回到了寺院。四名警卫照常出去巡逻。情况一切正常。从外面回来的老师和禅海和尚一起对饮,大约到了深夜零点三十分,寺院的小和尚才带禅海和尚去了寝室。老师说了一句洗澡去,就去沐浴了。7月2日凌晨一点钟,巡夜的梆子声也已停止,寺内万籁俱寂。雨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已经铺好的床铺上,揣摩着沉淀在鹿苑寺的黑夜。夜色渐浓渐重。我所在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中,粗大的柱子和门板支撑着这古老的夜,显得甚为庄严神圣。
我在口腔内试着结巴。说一句话犹如平日把手插进深口袋里摸索东西,物品遭到其他东西的干扰很难掏出来一样,让我焦急万分后,话儿才到嘴边。我心中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夜色,语言则像深夜井中的吊桶一样吱吱呀呀地好不容易被摇上井台。
“马上就到时候了!坚持最后一会!”我心想,“我的内心与外界之间这把已经生锈的锁头,即将被巧妙地打开,变成内心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将从中自由出入。吊桶飘然欲飞,一切将像辽阔的原野一样呈现在大家面前,密室马上就要荡然无存……这样的景象马上就要出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
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整整在黑暗里坐了一个钟头。我感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样的幸福……我忽然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大书院后面,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草鞋,迎着蒙蒙细雨,沿着鹿苑寺内侧的水沟往工地走去。工地上并未堆放木材,满地的锯末散发着被雨水打湿后的强烈气味儿,里边堆着寺院买来的稻草。一次买四十捆。不过,已经快要用完了,今晚只剩了三捆堆在那个地方。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折了回去。厨房一片寂静。当我拐过厨房的墙角走到执事的宿舍后时,那里厕所的窗扉突然发出亮光。我立刻蹲了下来。有人在咳嗽,似乎是副司。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无休止的长。
我怕稻草被雨水淋湿,于是就用胸脯将稻草盖住。在微风中摇曳的羊齿草丛中,弥漫着因为下雨变得更难闻的厕所气味……撒尿声停止了,我又听到身体摇摇晃晃地撞到板墙上的声音。听动静副司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映到窗上的灯灭了。我重新将三捆稻草抱起来往大书院的后面走去。
我的财产只有一个用来装随身物品的柳条箱,和一只陈旧的小皮箱。我早就想烧掉它们了。今晚我已经把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碎的杂物统统都塞进了这两只箱子中。所以,无须怀疑我办事的周密。只要搬运途中容易出声的东西,比如蚊帐钩之类的东西,无法烧着的会留下证据的东西,比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我便卷进了坐垫,然后用包袱皮包好,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两床棉被必须要一起烧掉。我将这些大件行李一点点搬到大书院后门,堆放妥当。搬运结束后,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门板。
钉子一颗颗地仿佛扎在松土中,轻轻松松就能拔出来。我用身体支撑着倾斜下来的门板,这被打湿的朽木表面的潮湿与微涨,碰到了我的脸颊。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重。我将拆卸下来的门板放倒在身边的地面上。闪现出的金阁内部漆黑一团。
门板的宽度正好可供一个人侧身通过,我的身体潜入金阁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奇怪的面孔令我不寒而栗。原来是入口旁的金阁模型的玻璃罩上映出了我的面孔。
我贪婪地注视着玻璃罩里的金阁,尽管那种场合并不合适。火柴光下,这小巧玲珑的金阁绰约多姿,纤细的木质结构蹲立在一派惶恐不安的氛围中。这样的景象再次遭到了黑暗的吞噬。因为火柴燃尽了。
见燃烧后的火柴杆还有一点点的火星,我总是感到担心,就像那天在妙心寺见到的那个学生似的,认真地踩灭了这一点点的火星,这实在有点儿异乎寻常。接着,我重新点燃了一根火柴。当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来到香资箱旁边时,我发现香资箱上面是一排横木条,方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摇来晃去,好像银波在荡漾。香资箱的后边是鹿苑院天山道义足利义满的国宝级木像。那是一尊穿着法衣的坐像,左右衣袖拖得很长,右手执笏,笏偏往左手。双眼睁着,小脑袋剃光了,脖颈缩在法衣的领子中。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了闪。不过,我并不害怕。其实这尊小小的偶像实在凄凉得很,它镇守在自己建造的宅邸的一角,不得不放弃昔日的统治大权。
我打开通往漱清亭的西门。前面说过,门是左右对开的,可以从里面打开。雨夜的天空比金阁的内部多些光亮。潮湿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将弥漫在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引入门内。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纵身跳到门外,往大书院后面跑去,一路上边跑边想,“一切的行动都要在那双眼睛前进行。在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死去的证人的眼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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