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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深秋,皇陵的银杏叶已铺满长阶。身着素色宫装的太后凭栏远眺,手中那卷来自京城的密报已被摩挲得边角微卷。金黄的落叶在她脚下打着旋儿,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那场改变王朝命运的宫变重叠——那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永安宫的高台上,看着先帝的仪仗从宫门前缓缓驶过,而襁褓中的赵恒正攥着她的手指咯咯直笑。
娘娘,该进暖阁了。随侍三十年的老太监福安轻声提醒。太后肩头的素银披风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暗龙纹的锦缎衬里——那是先帝还是太子时亲手为她挑的花样。她将密报轻轻按在汉白玉栏杆上,指尖划过限田令推行三年,流民归乡者九万七千户的朱批,喉间涌上一阵酸涩。
二十年来,这座皇陵的晨钟暮鼓从未真正安宁过。作为先帝原配嫡后,她亲眼看着丈夫在弥留之际将传国玉玺藏入赵恒生母——那位出身低微的才人棺椁之中。当禁军统领深夜叩响宫门,将血诏与玉玺一同捧到她面前时,她在三天三夜里未曾合眼。最终亲手将三岁的庶子抱上龙椅,自己却带着先帝的灵柩来到这远离尘嚣的皇陵。
把文房四宝取来。太后转身时,福安分明看见她眼角的细纹里凝着水光。紫檀木书案在暖阁中散发着沉静的香气,宣纸上二字落笔沉稳,墨迹却在二字处微微晕开。她想起去年冬至收到的密报,说新帝为推行新政,竟将自己的私库都贴补了灾民,气得拍碎了先帝留下的霁蓝釉笔洗。可此刻写下不负先帝所托时,手腕却稳得像宫中最老练的抄经宫女。
三日后的卯时,新帝的仪仗冲破晨雾抵达皇陵。赵恒身着常服疾步穿过碑林,远远看见太和殿前那抹素色身影时,脚步蓦地顿住。太后鬓边的银丝在朝阳下泛着微光,比三年前他登基时苍老了许多,却挺直如陵前的青松。这是他第一次以帝王身份来此,也是自八岁那年被抱离太后膝下后,母子二人的首次单独相见。
皇儿...太后的声音在颤抖。她看着眼前比先帝还要挺拔的青年,龙纹常服勾勒出紧实的肩背,眉眼间却依稀有当年那个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稚童影子。赵恒抢步上前扶住她微凉的手臂,指腹触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这双手曾执掌凤印垂帘听政,如今却只在青灯古佛旁抄写经文。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赵恒亲手为太后斟上一杯热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红痕:儿臣不孝,让母后在这清冷之地苦等三年。茶盏相碰的轻响中,太后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他虎口处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他十岁那年随驾围猎,为救惊马的自己被箭矢擦伤留下的。
哀家昨日梦见先帝了。太后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松柏,他说皇陵的梅花开得正好,让哀家别总惦记着京城的事。赵恒喉头哽咽,他想起推行限田令最艰难的时刻,太仆寺卿联合十二位老臣抬着棺材上朝,奏折里字字句句都在斥责他庶子乱政,愧对太祖。那时他躲在御书房,对着先帝的画像枯坐到天明,直到看见画像旁太后当年亲手绣的平安符,才咬牙在奏折上批下二字。
暮色四合时,赵恒跪在太后膝前,像儿时那样将头轻轻靠在她膝头。太后枯瘦的手抚过他的发顶,指尖在他束发的玉冠上停留片刻——那枚羊脂玉冠的样式,与先帝年轻时戴的那枚竟有七分相似。皇儿可知,先帝临终前握着哀家的手说,赵恒这孩子虽非嫡出,却有一颗悲悯天下的心。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释然的泪光,如今看来,先帝的眼光,终究是没错的。
当赵恒带着那卷盖着凤印的贺表走出皇陵时,秋夜的星辰已缀满天幕。他回头望去,太和殿的窗棂后,太后正亲手点燃一盏长明灯。那灯火在沉沉夜色中摇曳,像极了二十年来始终悬在他心头的那点微光。福安捧着太后刚抄好的《金刚经》站在丹墀下,看着新帝的背影消失在御道尽头,忽然想起今晨太后将凤印封入紫檀木匣时说的话:告诉内阁,从今往后,哀家只是皇陵的守墓人。
夜风掠过皇陵的角楼,将悠扬的钟声送往远方。太后独自站在先帝的陵寝前,将那卷亲手抄写的经文缓缓展开。月光透过疏朗的枝桠洒在国泰民安四个金字上,她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先帝将襁褓中的赵恒递给她时,眼中闪烁的期许光芒。远处传来守陵卫兵换岗的甲叶碰撞声,太后双手合十,在青灯古佛的微光中,露出了二十年来第一个真正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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