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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得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书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地把自己修炼成天山又一个顶尖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欧阳觅剑,”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地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咤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定会令他们胆战心惊。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地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飘越远,无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父亲用一层一层的漆布把“风鸣九霄”裹了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服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阿耶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欧阳觅剑放在远处的视线忽地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有波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觅剑并没有吻绿衣侍女,只是紧紧逼近了,攥住她的一双葇荑,像是要拧出滴滴红血。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见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

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侍女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要嫁给我吗?”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会想不到探问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奴婢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荡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照见惨淡的两张脸。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阿耶,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阿耶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是执事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儿看见那是一幅画,淡墨轻笔,灯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儿轻道。

欧阳觅剑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谢娘子——”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地望着欧阳觅剑。

“我并不姓谢啊。”

“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