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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了。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不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火药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地,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

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越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地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阿耶,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诀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助,圆天阁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你爷爷,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吗?”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围成圆形的土楼,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会讲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达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地洗脸,把那些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年少,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地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她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个女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她真是单纯得毫无戒备,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郎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少女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她果然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这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女孩儿,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他竟为了秘药,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技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特别出众。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厮杀很惨烈,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