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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着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天色也渐渐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地翻卷着。慢慢地,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象,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得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出来,肆意地疯长,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安静得厉害,墨寻无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得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连绵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主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又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存的声音,远远地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大概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存。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存这一对神仙眷侣,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这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存阿姊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存,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存,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存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地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长叹一声。

江枫失踪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才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存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这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成两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存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存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地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她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凝视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娘子。”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短剑和手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地重复着,“看来薛阿姊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一种流行于云南一带的巫术。据道中人说,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得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存,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存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地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娘子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地说,“薛阿姊和江枫两情相悦,我绝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娘子,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吗?”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