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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灵骞亦笑:“听闻汤君寻我,我特意赶来与他会合。”她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道了一声万福。汤慕龙赶快回揖,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沈瑄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蒋灵骞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听从了那个侍中的安排,还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这桩麻烦,她自己能解决吗?也许先前在太湖,他就不应该离开她……

他一肚子话想要问问蒋灵骞,然而卢淡心和汤慕龙皆在,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而蒋灵骞好似根本不认识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汤慕龙自然尾随而去。

卢淡心瞧着他三人,沉思不语。

这日傍晚,蒋灵骞和汤慕龙就下了庐山。沈瑄到底没能找到机会向她询问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该问。到底他们两家上代有仇,再牵缠下去,彼此都尴尬。他琢磨着以蒋灵骞的性子,未必愿意谋害汤氏,如今她主动投奔汤慕龙,大约是心回意转,寻找庇护。汤慕龙看来是真心爱护自己的未婚妻子,蒋灵骞跟了他去,那个卢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烦。毕竟汤慕龙武技高强,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来也算好结局……

然而沈瑄心中想出这些说辞,并不能劝服自己忘掉过往种种。他原本内心柔善,一点儿也见不得人受苦,哪怕这人是他根本不该惦记,也不用惦记的……

由是兴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卢淡心告辞了。楼荻飞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蒋灵骞这一走,他只觉万事皆毕,一时都不知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飘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马由缰,到哪里是哪里。那架墨首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长沙国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凌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个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时,忽然兜头一股白烟灌了下来。沈瑄头脑一涨,登时栽倒,隐隐听到些刀剑厮杀之声,再就没有了知觉。

沈瑄醒来时,已是夜晚,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摆在身边。 “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有人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又笑道:“你可晕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别人,正是楼荻飞。 沈瑄喝着茶,满心茫然。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想来我路上被人暗算,却是遇见楼兄了?”

“不是遇见,我一直就跟着你的。”楼荻飞道。

沈瑄愕然。

“你有所不知,庐山上你救汤慕龙,得罪的那帮人,来自岭南沉香社。他们一贯心狠手辣,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楼荻飞道,“这事儿原本是我给你招来的,我想着你武技不行,还是护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这些宵小对你下手了。”

沈瑄愣了一下,立刻长揖道:“谢楼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楼荻飞慌忙回礼,叹道,“不是要示恩于你,这原也是我分内之事。”

沈瑄想了想,问道:“楼兄方才说一直跟着我,我倒是从未察觉,庐山的轻功当真厉害……”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很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至于无知无觉,何况楼荻飞也算半个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着你?”楼荻飞扑哧一笑,“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经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婉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楼荻飞又道:“我不大懂音律,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令人恋恋不舍。本来跟人这种事,无聊透顶,听了你的琴曲倒觉得这一路十分值得了。” “楼兄过奖。雕虫小技,竟得楼兄如此赞美,某实在是惭愧。”沈瑄笑道,“可惜我实在眼拙,却没认出楼兄来。” 楼荻飞道:“其实你也见过我好几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楼荻飞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的有一个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其实我是想问你打算往哪里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谢你这番大德。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瑄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遂笑道:“庐山宗还有改装易容的绝技,领教了!”

楼荻飞笑道:“这易容术并非师门所授,不过是鄙人的一点小癖好罢了,为这个还被师父说过多少回,藏头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径。”

沈瑄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问:“当日钟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乱中捡到一个包裹,里面尽是易容用的假面,莫非是楼兄遗落的?”遂将当日之事细细说来。

“可不就是我的!”楼荻飞顿足道,“范定风、钱九这班人无事兴风,还总拉着我们庐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紧东西都丢了,虽是小物,到底也是费心画出来的。你可还留着那个包裹?”

沈瑄道:“留在金陵范家了。”

楼荻飞呆了呆,叹道:“罢了,范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瑄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遂又将当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楼荻飞听得直拍案,气苦道:“沈君何苦这样坑我。从前你我不熟,我得罪过你几回,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既有这一桩,也算扯平了!”

沈瑄禁不住狂笑起来。从前他只道楼荻飞出身名门,眼高于顶,后来才发觉他虽然说话不甚中听,为人倒也仗义,实不可与钱、范等人相提并论。今日楼荻飞救了他性命,又俨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觉得此人可交。

两人皆没有什么睡意,遂秉烛夜话,说了许久。

楼荻飞问沈瑄下一步想去哪里,沈瑄只说随便逛着。

“别逛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楼荻飞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来会收敛一阵子,然而焉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找来?投个门户,才有人照应。你还是赶快认祖归宗吧。”

沈瑄茫然道:“认祖归宗?”

“回三醉宫呀。”楼荻飞忍了一下,没有提汤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只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着,人人可以欺负你。回了三醉宫,只说你是烟霞主人的孙子,将来别人要为难你时,也得先想一想。”

沈瑄沉默了。

“回三醉宫去吧。”楼荻飞诚恳劝道,“再说了,你其实根骨挺好,内功也不错,就是剑术亟待长进。你就该回三醉宫去,请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晓,楼荻飞说要去南边,暂时不能护送沈瑄了,遂各道珍重而别。一忽儿,尘烟起处,又急急地回来了,却掷给沈瑄一件东西:“带着这个!” 沈瑄接在手里,是一个木雕的鬼脸,滑稽有趣,跟原来假面包裹里的那个倒是一样的图形。楼荻飞道:“楼某在江湖上还算有几个熟人,你倘若用得着人时,可以此鬼面示人,就说是我朋友,能救个急。”